图片

本文节选自：语言与神话

作者：【德】恩斯特·卡西尔

译者：于晓等

【代序】

近代以来的西方哲学常被称为经历了一场“认识论的转向”（epistemological turn)，而康德雄心勃勃的“纯粹理性批判”正是以宣称对人类“知识”、人类“理性”做了彻底的“批判”考察从而完成了这一转向。

但是，任何一个稍有西哲史常识的人都不难看出，从笛卡尔等人其直到康德，他们严重能真正当得起严格意义上的“知识”之美名的，实际上主要地甚至唯一地只是数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的“知识”。正如我们在康德《导论》的小标题中就可看出的，他的“理性批判”或“知识批判”所考察的实际上主要是“纯粹数学如何可能？”“纯粹自然科学如何可能？”

在西方传统中，人文研究“在哲学中仿佛一直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这并非偶然。因为在近代的开端，知识的理想知识数学与梳理自然科学，除了几何学、数学分析、力学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能当得上'严格的科学’之称。因此，对于哲学来说，文化世界如果是可理解的、有自明性的话，似乎就必须以清晰的数学公式来表达。……”

这种状况直到卡西尔的时代仍然没有什么改观。

卡西尔本人在早年基本上也是沿着前人（柯亨、那托普）的路子走，他首次在西方哲学史研究领域中，将大量的科学家，如开普勒、伽利略、牛顿、欧拉等，引入哲学史，详尽地分析他们的哲学基础和科学方法，开哲学史研究新风。

但不久之后，他开始越来越怀疑这种单向的哲学路线是否可能解决一切问题。

正如他在《符号形式哲学）第一卷（一九二三）的前言中一开始就说的：“我一九一O年的著作《实体概念和功能概念》基本上是研究数学思维和科学思维结构的。当我鸡兔把我的研究结果应用到精神科学的问题上时，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般认识论，以其传统的形式和局限，并没有为这种文化科学提供一个充分的方法论基础。在我看来，要使认识论的这种不充分性能够得到改善，认识论的全部计划就必须被扩大。”

偶像一经打破，道理常常显得出奇的简单。

确实，我们究竟有什么理由必须把自然科学的认识供在哲学祭台的中央？

自然科学认识的这种特权地位是“合法”的吗？

哲学，尤其是认识论，主要地甚至唯一地只是研究数理科学知识的性质与条件，这种预设前提本身受到过“批判”的考察吗？

它又经得起严肃的“批判”吗？

“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精神生活，除了在一个科学概念体系内起着作用并表述自身这种理智综合形式以外，还存在于其它一些形式之中”。

这些其他形式，就是语言、神话以及与之密切相联的宗教、艺术等等。

在卡西尔看来，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来说，所有这些“其它的形式”，都并不低于逻辑和科学认识这种形式，因为说到底，逻辑和科学认识的本质无非在于它是人类把特殊事物提高到普遍法则的一种手段，但问题恰恰就在于，神话、语言、宗教、艺术等等同样也具有把特殊事务提高到普遍有效层次的功能，关键只在于“它们取得这种普遍有效性的方法与逻辑概念和逻辑规律绝然不同而已”。

康德的“知识批判”或“理性批判”的范围必须大大加以拓展，正如卡西尔所宣称的：我们必须把康德的“理性的批判变成文化的批判”！

“除了纯粹的认识功能以外，我们还必须努力去理解语言思维的功能、神话思维和宗教思维的功能、以及艺术直观的功能。”

在卡西尔看来，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有一种系统的关于人类文化的哲学！”

在他看来，传统认识论的根本局限正在于，一方面，它把所谓“非理性的”东西都当成不可理解的、荒谬的东西剖了出去，从而反倒给神秘主义、非理性主义甚至反理性主义留出了“合理的”地盘；另一方面，它又把“理性的”东西看成是人类原始既有的天赋之物，从而使得理性的科学知识本身变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反倒成了无法说明的“非理性的”东西。

他指出，实际上，即使像“神话”这种看上去最荒诞、最不合乎理性的东西，也并非只是一大堆原始的迷信和粗鄙的妄想，而具有一个“概念的形式”“概念的结构”，因而也就必然具有“一个可理解的意义”，这样，“把这种意义解释出来就成了哲学的任务“。

更重要的是，自然科学知识这种最理性的东西、人的科学认识这种最纯粹的理性能力，决不是人类原始的天赋，而是人类后天所取得的成就。

它是人类智慧发展的一个重点，而非起点。

“人早在他生活在科学的世界中之前，就已经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中了。……与我们科学概念不是同一种类型，也不处在同一层次上。它们是神话的或语言的概念”。

“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都不得不通过一个神话阶段。”

如果这种看法可以成立的话，那自然而然地就可得出这样一个根本性的结论：一种真正充分而彻底的哲学认识论——“一种人类文化哲学必须把（纯粹科学认识）这个问题往下追溯到更远的根源。”

换句话说，哲学以及认识论的研究之起点，不是，也不应该是“纯粹科学认识”这种人类智慧的最后成就，而应是人类智慧的起点——语言与神话。